慢活-成長視窗
我們都是趕路者。生老病死,一路趕著走。少年時,天天盼著長大。讀完小學,趕中學;念完中學,最好一次就考上大學。剛出社會,便有人問,早點結婚生子,才好安定。生命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手邊永遠都有尚未完成的計劃,總是在忙著趕著,希望能快點。就連旅游吧,也是早出晚歸,想盡辦法,為的也是多看幾個景點。速度快,是工業革命大量生產之后人類的共同現象,但總還是“線性”的,卻沒想到信息革命之后,真實世界之外,還有虛擬空間,人生頓時成了“非線性”的跳躍,從這個網站跳到那個網站,從這個電視臺跳到那個電視臺,整天就是跳跳跳。要說21世紀最能操控人類生活的發明,大約非“鼠標”跟“電視遙控器”莫屬了。世界越來越快,據說已經到了10速的時代了。有主流,自然就有逆流搞反動。或許是大時代之前進步伐,已經快到讓人反感得要問出“意義呢,意義在哪里?”的地步。約摸2004年起,“慢活”的概念,開始流行了起來。最有名的當數CarlHonore那本《慢活》(InPraiseofSlow),他認為現代人熱愛速度,執著于用更少時間做更多的事,罹患了“時間病”,快速成了一種無法自持的癮頭,一種流行崇拜。趕了半天的結果,個個人仰馬翻,許多人還不到四十歲就“過勞死”,一命嗚呼了。他因此倡導以“慢活”代替“快活”,細嚼慢咽地“慢食”,身心合一地“慢動”,傾聽診斷地“慢療”。于是慢慢休息,慢慢做工,慢慢養小孩,一下子成了布爾喬亞們最熱門的流行時尚了。
東方人當然也講“慢活”,卻不像洋人把“慢”跟“快”對立起來,選擇非此即彼。東方式慢活的深層結構里,大約跟佛家“惜緣”的說法有些關聯。影響日本文化最深的禪宗,常要人時時念想“一期一會”這四個字,把人生的每一次接觸,不管人事物,舉手投足,都當成是“絕對的存在”,一輩子僅有一次的“緣遇”。因為是以“此生最后一次”的心情來面對,珍惜之心廓然而現,懂得珍惜也就會慢慢品味當下了。臺灣老詩人周夢蝶吃飯非常之慢,有一次,作家林清玄在旁計算,他吃一碗飯竟要花上幾個鐘頭。林清玄很納悶,問他為什么吃這么慢?老詩人回答:“如果不慢慢吃,我怎么會知道這一粒米跟另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人生有味,細細品嘗。所謂“玩味”,大概指的就是這個吧。
中國傳統讀書法,大約也是以慢為達。朱子是挺能讀書的,他的讀書方法影響了中國學界很長一段時間。《朱子語類》里曾提到:“有一士人讀《周禮疏》,讀第一板訖,則焚了;讀第二板則又焚了;便作焚舟計。若初且草讀一遍,準擬三四遍讀,便記不牢。”這是真正“一期一會”了,只讀一次,即此作別,想來讀的速度不會太快,肯定是慢慢挨、慢慢磨,就像朱子說的:“著意玩味,方見得義理從文字中進出。”朱子所說的“讀書”,當然指的是讀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了。那么,讀小說也有這樣搞的嗎?記得臺灣挺被看好的年輕小說家駱以軍曾跟我說,因為實在太喜歡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了,慢慢讀還不能窺見其奧妙,干脆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抄,抄過幾遍細細品味之后,果然幽微難說之處,心領神會,功力大進。欲速則不達,慢則有功,一點沒錯!
有一種書,叫“荒島之書”,指的是“倘使你將被流放到無人荒島之時,你所想帶去的會是哪一本書?”答案很多,有人扛字典,有人帶磚頭小說,也有隨身一冊薄詩集的。但無論如何,都得“耐讀”,讀它千遍也不厭倦才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荒島的特質,就是失去了時間感,沒有課程,日出日落,順著大自然循環作息,不用趕不用急,一切慢慢來。白天讀兩句,晚上對著滿天繁星想整夜也無妨。這是一種優哉,似乎離現代人很遠了。但真的是這樣嗎?另一位很懂得慢活的陶淵明不是說過: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以荒島之心,在紅塵里讀經,優哉遠乎哉?不遠!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