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鄉(xiāng)村教堂的副牧師，教堂距阿姆維魯有八公里左右。我生在緊挨著教堂墓地的牧師住宅里。我最早記得的事情就是爸爸指著一塊墓碑上的字母教我認(rèn)字，這塊墓碑就豎在我媽媽墳?zāi)沟纳鲜住Ｎ页３Ｈポp輕敲爸爸書房的門，我覺得我現(xiàn)在還能聽見他這樣說：“誰呀？你要干嗎呀，小乖乖？”“去看媽媽，去認(rèn)好看的字母。”每天總要有好幾次，爸爸把書和講稿放在一邊，帶我到這地方來，讓我指著認(rèn)每一個字母，然后教我拼讀。就這樣，我用媽媽墓碑的墓志銘作啟蒙讀物和拼讀課本，認(rèn)起字來。
　　
　　有一天，我正坐在橫跨教堂墓地籬墻的臺階上，有位先生從那兒路過。那時候，我正在拼我媽媽的名字，鄭重其事地念出“伊麗莎白·威利爾斯”這個名字。我的聲音被那位先生聽見了，他是詹姆斯舅舅，我媽媽的兄弟，海軍上尉。爸爸和媽媽結(jié)婚后不久，他就離開了英國。他在海上航行了好多年之后，現(xiàn)在又回到故鄉(xiāng)，來探望媽媽。雖然媽媽死了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舅舅卻一直沒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舅舅看見我坐在臺階上，又聽見我念媽媽的名字，就緊盯著我的臉看，他越看越覺得我像他姐姐，就料到我可能是他姐姐的孩子。當(dāng)時我太專心了，沒注意到他，照舊拼個不停。“你拼得這么好，是誰教給你的呀，小姑娘？”舅舅問。“媽媽。”我回答道。因為我當(dāng)時心中總影影綽綽地認(rèn)為，墓碑上的字，就是媽媽的一部分，拼字就是媽媽教給我的。“那么媽媽是誰呀？”我舅舅問。“伊麗莎白·威利爾斯。”我答道。這樣一來，我舅舅就管我叫起“親愛的小外甥女”來了，還說他要跟我一起到媽媽那兒去。他攥住了我的手，想要領(lǐng)我回家去。他想，他姐姐要是看見了自己的小女兒把這個多年不見的水手舅舅領(lǐng)回家來，準(zhǔn)會又驚又喜！
　　
　　我答應(yīng)把他帶到媽媽那兒去，可是在往哪邊走的問題上，我們倆卻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舅舅硬要順著直通到我們家的路走，我卻指著教堂墓地，說那才是去媽媽那兒的路。他雖然急不可待，但也不想在這一點上和剛認(rèn)識的小外甥女爭吵，因此他把我從臺階上抱下來，打算領(lǐng)著我走另一條小道。我一邊甩開他的手，一邊說：“你不認(rèn)識路，我來帶你走。”于是我飛快地穿過大片的草地和薊叢，跳過一塊塊凹下去的墳。他就跟在我這種他所謂的固執(zhí)任性的腳步后面，一邊走一邊說：“我這個小外甥女是個多有主意的小東西啊！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知道去你媽媽家的路啦，孩子。”最后，我在媽媽的墳前站住了，手指著墓碑說：“媽媽就在這兒。”我的語氣十分得意，仿佛是表示，這回你可得信服我是最認(rèn)得路的了吧。我往上看他的臉，本來是想看他認(rèn)錯的，可是，哎呀，我看到的那張臉是多么難過呀！我當(dāng)時只有害怕的分兒了，所以隨后發(fā)生的事都記不全了。只記得我拉著他的上衣叫道：“先生，先生！”想叫他活動活動。我腦子里亂糟糟的，我覺得我把這位先生帶到媽媽這兒來，讓他哭得這么傷心，一定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對，但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對又說不上來。這塊墓地一直是個讓我覺得快活的地方。在家里，爸爸常常煩我那絮絮聒聒的孩子話，把我從他身邊打發(fā)開；可是在這兒，他卻完全由著我的性兒。在這兒，我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想怎么嬉笑蹦跳就怎么嬉笑蹦跳。爸爸常告訴我，媽媽睡在這里多么安靜，他和他的小貝萃有朝一日也要睡在這個墳里，睡在媽媽的身邊。到了睡覺的時候，我的小腦袋枕在枕頭上，還老是想著要和爸爸媽媽一起躺在墳里。在我那孩子氣的夢里，我老想象自己就在那兒，那是一個在地下的地方，又光滑，又柔軟，一片蔥綠。我從來也沒琢磨出媽媽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但一想到媽媽就聯(lián)想到那墓碑，聯(lián)想到爸爸，還有那平展展、綠茸茸的草地和我那躺在爸爸胳膊彎兒里的小腦袋。
　　
　　爸爸和舅舅見面時自然又是一番酸楚動人的光景，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看見爸爸落淚。我記得我非常難過，坐立不安，所以跑到廚房去告訴我們的女傭蘇珊，說爸爸正在哭呢。直到這時候，我才頭一回懂得了，媽媽去世原來是一場大災(zāi)難。我聽爸爸說了媽媽怎樣久病纏綿，怎樣與世長辭，他又是怎樣悲痛。爸爸還說，假如沒有我，他早就悲傷而死了。我怎么會成為爸爸的安慰呢？這真叫我吃驚。我只知道，他跟我玩兒，跟我說話，我都很高興。我以為，那是因為他疼我、寵我，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能快樂還有我的一份兒功勞。
　　
　　第二天，我又像往常那樣走到書房門口，想叫爸爸和我一起到我們心愛的墓地去，可是心里又直嘀咕，不敢敲門。舅舅在過道里碰見了我，就問：“貝萃，跟我到院子里去走走，好不好？”我不去，因為那不對我的心思。我所想的，只是像從前那樣高高興興地坐在墓碑那兒，和爸爸說話。我哭著跑到廚房里去了，他也跟著我進了廚房。蘇珊說：“這孩子今兒個這樣愛耍脾氣，我真不知道拿她怎么辦好。”“唉，”舅舅說，“我覺得這是我那可憐的姐夫把她慣壞了。”舅舅這樣數(shù)落爸爸，可真讓我有點兒生氣。我可沒有忘記，自打這個我從前不認(rèn)識的舅舅一來，不痛快的事也就跟著跑到我們家里來了。我尖著嗓子直喊，爸爸聽了不知是怎么回事，走了進來。他把舅舅送到起居室里，說他要親自來對付我這個小矯情鬼。但是舅舅一走，我就不哭了，爸爸忘了教訓(xùn)我，也沒追問我耍脾氣的原因，我們很快就坐在墓碑旁邊了。那天我沒學(xué)什么功課，沒談漂亮的媽媽睡的綠色的墳塋，沒站在墓碑上往下跳，也沒開輕松的玩笑、講好玩的故事。
　　
　　舅舅不久就從蘇珊那兒知道了，這里是我和爸爸經(jīng)常來的地方。她告訴舅舅，她的主人要是繼續(xù)這樣教孩子從墓碑上認(rèn)字，那她敢肯定，她的主人永遠(yuǎn)不會從悲痛中解脫出來。舅舅剛看到姐姐的墳時，也曾悲痛欲絕，所以很快地就和蘇珊一樣擔(dān)心起來。舅舅想，如果用另外一種方式安排我的學(xué)習(xí)，我們就不會再有什么借口老到墓地來了。這樣一推斷，這位疼愛我的舅舅就急急忙忙跑到離這兒最近的市鎮(zhèn)上去，要給我買一些書。
　　
　　我聽到了舅舅和蘇珊兩個人商議，得知舅舅要攪亂我和爸爸的快樂，我很不以為然。我看見他拿著帽子走出去，心里暗暗巴望他又去“海外”了，蘇珊告訴過我，說他就是從那兒來的。“海外”究竟在哪兒，我說不上來，不過我卻認(rèn)定那是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我來到教堂墓地旁，坐在臺階上，一邊不斷地看著大路，一邊說：“但愿別再見到舅舅，但愿舅舅別再從‘海外’回來。”我在這兒一直坐到舅舅從市鎮(zhèn)上帶著新買的東西回來。我看見他匆匆走來，胳膊底下夾著一個小包兒。看到他，我很不痛快，皺著眉頭，盡量擺出一副使性子的樣子。他打開包兒說：“貝萃，我給你帶回一本好看的書。”我把頭扭到一邊說：“我不要什么書。”卻忍不住想偷偷再看一眼。他忙著解包，一不小心把書都掉在了地上，這樣一來，我就看見燙金的書皮和花花綠綠的圖畫。多好看哪！我心中對他的那股別扭勁全沒有了，我仰起臉來親他。往常爸爸要是對我特別好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感謝他的。
　　
　　舅舅可真是給自己找了一樁麻煩事。他原先聽我拼讀得那么好，滿以為只要把書交到我手里，就算萬事大吉，而我也就可以自己念了。沒想到，盡管我拼讀得還算好，可這些新書里的字母比我看慣了的小得多，所以我看它們就像看外國字一樣。這名地道的水手可沒讓這個困難嚇倒。他雖然沒當(dāng)過老師，卻專心致志、不厭其煩、不知疲倦地教我認(rèn)那些印刷體字母。只要他一看出爸爸和我好像又想去墓地看媽媽，他就提議出去走走，散散心。我爸爸要是說路太遠(yuǎn)，小孩子走不了，他就把我扛在肩膀上說：“那么貝萃騎著走好啦。”他就用這種辦法，帶著我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在這些愉快的遠(yuǎn)足中，舅舅很少忘記讓蘇珊準(zhǔn)備午飯給他帶上。這樣的午飯我們差不多天天吃，但是每當(dāng)我們坐在一處樹蔭下，舅舅把藏在衣兜里的簡單吃食拿出來分給我們的時候，我和爸爸總覺得那是些意想不到的新鮮玩意兒。
　　
　　夏天過去了，那些令人愉快的散步，還有那些舅舅親身經(jīng)歷的令人著迷的故事，使我覺得那個夏天像好幾年一樣長。我記得舅舅給我買了一件暖暖和和的大衣，隨后冬天就來了。我頭一回把那件大衣穿在身上，覺得那么得意；他還叫我小紅斗篷，囑咐我要小心狼。我卻大笑著說，現(xiàn)在沒有那種東西啦。聽我這么一說，他就告訴我，他在渺無人煙的地方遇上過狼，還有熊，還有老虎，還有獅子。那些地方，就像魯濱孫待的那座荒島一樣。哎呀，那些日子過得多快活呀！
　　
　　到了冬天，我們散步的時間變短了，次數(shù)也減少了，這時候讀書就成了我最主要的消遣。當(dāng)然我的學(xué)習(xí)也常常中斷，因為我要和舅舅鬧著玩。眼下，我念書已經(jīng)念得很好了。由于聽?wèi)T了爸爸和舅舅談話，我早已成了一個懂事的小大人兒。因此爸爸對他說：“詹姆斯，你把我的孩子變成一個很會待人接物的小東西了。”
　　
　　每逢爸爸不在身邊，舅舅總要和我長談，告訴我應(yīng)該怎樣使爸爸快樂，怎樣想法子提高自己——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理解了，他為什么要費那么大的心思不讓爸爸到媽媽的墳上去。這座墳，我還是常常私下里偷偷地去瞧，不過現(xiàn)在瞧的時候，不由得對它肅然起敬了，因為舅舅常告訴我，媽媽是怎樣一位賢妻良母。現(xiàn)在我才覺得她是一個真實的媽媽了，而以前，她似乎只是一種概念，和人世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舅舅還告訴我，坐在教堂里最好座位上的那些莊園的太太小姐，沒有一位像我可愛的媽媽那樣文雅；村子里最善良的女人，也比不上我親愛的媽媽那么賢惠。他還說，要是媽媽還活著，我就不必非得跟他這個粗魯?shù)乃謱W(xué)那點可憐的知識，也不必非得跟蘇珊學(xué)打毛線、做衣服了。媽媽要是還活著，她準(zhǔn)會教我有身份的太太小姐做的那些精細(xì)雅致的活兒，教我文雅的舉止、周到的禮貌，還會給我選合適的書，選那些最能指導(dǎo)我的思想而舅舅卻一無所知的書。假如說我一生當(dāng)中真正懂得一點兒什么叫作賢良，什么才是堪稱婦德的品質(zhì)，那全仗我那粗魯質(zhì)樸的舅舅對我的教導(dǎo)。他告訴我媽媽會怎樣教導(dǎo)我的時候，就讓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到什么樣子。所以，他離開我們后不久，當(dāng)我被介紹給莊園里那些太太小姐的時候，我不再像舅舅沒來之前那樣，跟個鄉(xiāng)下丫頭似的羞羞答答地將頭使勁低著，而是盡力照舅舅說過的，像媽媽當(dāng)年那樣，說話的時候清清楚楚、大大方方，態(tài)度謙恭，舉止文雅。我沒有手足無措地瞅著地，而是瞧著她們，心里想的是：一位端莊優(yōu)雅的女子看上去該是多么順眼，媽媽既然比她們都優(yōu)雅得多，那她看起來該多么叫人可心。我聽到她們恭維爸爸，說他的孩子舉止得體，說他把我教育得這樣文靜嫻雅，那時候我心里就說：“爸爸才不在乎我禮貌不禮貌呢，他只要我聽話就得了，是舅舅教給我言談舉止都要學(xué)媽媽那樣的。”舅舅說他自己怎樣粗魯，怎樣缺乏教養(yǎng)，我卻認(rèn)為，他一點兒也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因為他教給我的東西讓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讓我受益終身。
　　
　　舅舅走的時候，想必是早春時節(jié)，因為庭院里的花剛好開放，在一排排剛發(fā)芽的大樹下面，櫻草也剛剛露頭。他走上大路后，我從樹叢間的空隙望著他的背影，哭得好傷心。我突然想到我頭一次見到舅舅的時候坐的那個臺階，覺得我可以到那兒去坐著回想那天的情景。可是我剛坐下，就想起我當(dāng)時是多么不懂事，帶他到媽媽墳上，把他嚇成那樣；接著又想到，我當(dāng)時是多么頑皮，一心只愿跑那么遠(yuǎn)去給我買書的舅舅再也不要回來。我和舅舅每一次小小的爭吵都一齊涌上我的心頭，如今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玩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過了幾天，有一天天已經(jīng)黑了，但還沒有點蠟燭，我和爸爸一起坐在壁爐旁邊，我對他講了我坐在臺階上怎樣后悔不已，我想起舅舅剛來的時候我在那兒對他態(tài)度那么不好，還有我怎樣一想到和舅舅吵了那么多次就感到難過。爸爸微微笑著攥著我的手說：“讓我來給你說一說好啦，你這個小小的懺悔人。我們心疼的人一旦從我們身邊離開，我們都會有這種感覺。我們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和他們愉快相處，只覺其樂，但總是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大注意我們?nèi)粘Ｑ哉勁e止的輕重深淺。我們的心情隨和友善也罷，失意沮喪也罷，他們都得跟著我們轉(zhuǎn)。假如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小小的口角，一旦我們心情好轉(zhuǎn)，再想起這些事來，就會更加親近；可是一旦我們傾心疼愛的人一去不復(fù)返了，這些事情就會壓在我們的心頭，讓我們覺得那都是十分嚴(yán)重的過錯。你媽媽和我雖然從來沒有紅過臉，但是她突然把我撇下以后，我在居喪悼亡的頭些日子，心里就時常后悔，當(dāng)初在很多事情上，我本來可以做得更好。現(xiàn)在你也是這樣一種心情，孩子。為了讓舅舅快樂，你盡到了一個孩子的所能，他也真心地愛你，這些讓你那幼小的心靈感到難過的事情，你舅舅想起來會覺得快活的。他走的時候告訴我，他剛來的那會兒是怎樣好不容易才慢慢得到了你的好感，他離去之后，想起這些事情來，總會感到很有趣。快把你這些沒有道理的悲傷丟到一邊去吧，你只要把這件事當(dāng)作一個教訓(xùn)就夠了。別忘了，對待你喜歡的人，要能有多好就有多好，也不要忘了，在他們離開后，不要覺得你對待他們已經(jīng)好到不能更好了。像你剛才所說的這種感情，是人命中注定必有的。因此，我不在了的時候，你也會這樣；你死了之后，你的孩子們也要這樣。不過你舅舅還是會回來的，貝萃。可是這會兒咱們得想想，從哪兒去弄個鳥籠子來，好養(yǎng)活會說話的鸚鵡，他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會把鸚鵡帶來了。好了，去告訴蘇珊，拿幾支蠟燭來，再問問她，咱們的點心是不是快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