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生與死-社會
穿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來到了準噶爾盆地的北緣地帶。這里是一片又一片又一片靜寂無聲靜寂無聲還是靜寂無聲的戈壁灘。我飛越了半個中國,終于發現世界上還是有寧靜而美麗的地方。在這里,千里無人煙,玫瑰色和粉白色的紅柳在吐蕊,駱駝刺默默地緩緩地生長著,遍地的石頭子在永恒的沙漠風和灼烈的陽光下細微地朝著瑪瑙演變。這是另一種生活方式。的確,人可以有另一種生活方式。
我在烈日炙烤下的戈壁灘上走著,去尋找哈薩克墓屋。我穿著短袖T恤,戴一頂白布遮陽帽,無可掩飾地暴露一個漢族婦女的蒼白、虛弱和矯情。小白帽能遮擋什么?我在跋涉中以飛快的速度被風和陽光曬黑和烘干著,在尋找到哈薩克墓屋的時候,我已經像條粗黑的干魚。
我想說明的是客觀事實,事實上我一個漢族婦女不可能獨自穿過大沙漠。但在精神世界里,我只是我。我發現了另一種生活方式以及我在這一種生活方式面前的蒼白虛弱和僵化死板。我應該穿齊踝的長裙,應該包裹長長的頭巾,應該騎著馬。這樣我才可能從容不迫地走在戈壁灘上。只有從容不迫才會使一個女人擁有女人的美麗。女人的美麗原來并不單純地取決于服飾!
在聽說哈薩克墓屋之前,我已經在哈薩克牧民的帳篷里吃過手抓羊肉了。使人羞愧難當的是,我曾把手抓羊肉當作一種旅游節目來著,提起到新疆走走,我便下很大的決心說:我一定要嘗嘗手抓羊肉。在我的生活中,我不吃羊肉,嫌羊肉膻。我和我周圍的人們一樣,我們以吃新鮮蔬菜為風尚。我出于禮儀的需要才喝點酒。我不會跳舞,因為我們生活中流行交誼舞。交誼舞實際上提供給我們的是一種異性的皮膚接觸,因為我們曾被禁錮和壓抑很久很久,現在終于找到了一條堂皇的借口。心理障礙如骨鯁在胸,最后便失去了對跳舞的興趣。
那天我來到了哈薩克牧場。我來的時候晚霞漫天,牧草飄拂,哈族少女在帳篷前擠馬奶。哈族的男女老少涌出他們的帳篷,驚喜地歡迎遠方的客人,并且是不同民族的遠方客人。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原本是漢族人幾千年前的心情,可我們不知何時失落了,城市里的單元房不太歡迎遠方的客人,遠方來了客人是件比較麻煩的事。所以,當我到另外的城市時,我總是在旅店里流浪。
哈薩克人卻非常歡迎遠方的客人。他們常年累月在戈壁灘和沙漠上游牧,他們逐水草而居,一個人獨自騎馬走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歲月。忽然間有人從遙遠的地方來了,帶著一身風塵和外面世界的新鮮氣息,這能不叫人高興么?
哈族牧民在帳篷前面的大灶上燉羊肉,婦女們忙著切皮牙子(洋蔥頭)。手抓羊肉和上幾瓣皮牙子是多么鮮美呵!原來羊肉是沒有一絲膻味的!我盤腿坐在鮮艷的花墊子上,手抓大塊羊肉,喝著烈性白酒,嚼著酸奶酪,聽著駿馬在草原上嘶鳴,看著星星在天幕上閃爍。歌聲響了起來,馬頭琴的彈撥讓人心中不能不感動。我們吃了喝了便到外面歌舞起來。我們大家圍成一個圈,把電燈掛在樹梢上,手握一把沙棗,邊吃邊樂。哈族人沒有人不會彈馬頭琴,沒有人不會唱歌,沒有人不會跳舞。他們歌舞沒別的意義,唯獨就是因為高興。我也高興極了,所以也跳起舞來。這舞不用學,手舞足蹈就成。馬頭琴歌唱愛情歌唱家鄉歌唱這些我們正在遺忘和荒疏的理想,歌手那單純的神態與高亢的歌聲一塊兒像刀尖一直刺到我們漠然的心。我想起了美國當代黑人紅歌星惠特妮·休斯頓的歌,她的一曲《我將永遠愛你》(電影《保鏢》主題曲)也是這般刺疼我的心。哈族人從戈壁上吃著手抓羊肉直接走到了美國,至少他們的歌聲已經是非常接近,而我們呢?在這個完全放松、完全處于自由狀態的哈薩克牧場之夜的我,盡管半醉,可我清楚地意識到,我肯定迷路了!我誤入城市生活,長期吃那青草般的菜肴。難道唯有城市這種形態才能通向人類社會的幸福與繁榮?我傷心地告訴自己:肯定不是!可是我已經陷了進去,幾乎沒有了其他的可能。舞蹈持續到凌晨3點,沒有人在黎明前的昏暗中看見淚水從跳舞的漢族女人臉頰悄然滾落。
像一條粗黑的干魚的漢族女人的我找到了哈薩克墓屋。我登上最高的那片戈壁灘,一群潔白的城堡式的建筑出現在眼前。我站住了。我閉了閉眼睛,以承接來自與我們絕然不同的死亡方式的震撼。
哈薩克墓屋是哈族人人生最后一個也是最浪漫最隆重的理想。他們生前居無定所,四方游牧,那么死后便擁有了一間房屋,安居故鄉了。墓屋和真實的房屋一樣使用現代化建筑材料,由門廊與后院構成。門廊上聳立著圓形尖頂,后院的墳墓東頭插著樹枝,樹枝上裝飾著象征性的彎月。尤其有意思的是大門上都上了鎖,這鎖便成為了死者與生者的對話通道,鎖代表院內的死者告訴生者:這家里的人出遠門了。死難道不是出了遠門么?哈族人對死的講究與安排是熱烈和充滿憧憬的,他們在院子里并排留著兩個墓位,丈夫死了,他將在這里等候妻子,反之亦然。因此,有好多的墓屋里頭只有一側有墳墓,而另一側則是深情不變的等待。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他知道他將等待他的愛人,而當失去愛人的人從埋葬他的愛人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最終自己還是會躺在愛人身邊,這是一種怎樣的充實與幸福呢?
怎樣叫做視死如歸?我想,這樣就叫做視死如歸。實質上一死百了,死對于生已是一種徹底的存在方式轉換,應該說死本身對死在何處毫無選擇的興趣。就如我們平常說的那樣:天涯何處無芳草,哪里黃土不埋人。所以對死的態度倒不如說是對生的態度。只有深深地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熱愛愛情的人才能將死亡狀態想像和構造得與再生一模一樣,讓它們被理想之光被安詳柔和之氛圍永恒地照耀和環抱。
在哈薩克墓屋前,沒有人會有怕死的感覺。當一個人不怕死了之后,無疑他會生活得十分瀟灑與坦然。
我近近地又遠遠地看著哈薩克墓屋,耳邊悠然回響起得得的馬蹄聲。那是不久前的一天,有兩位哈族男人騎馬從我身邊經過,他們哥倆輕松地聊著,信馬由韁,不慌不忙地慢慢走哇走哇,馬蹄聲傳出老遠老遠,響了很久很久。現在,我知道他們的什么打動了我的心。
看過哈薩克墓屋了,吃過哈薩克手抓羊肉了,騎過馬了,跳過舞了,明白了人可以這樣生活也可以那樣生活,懂得了理想能從生到死都扇動它的翅膀。然而結局卻是那樣地令人憂傷:我回來了。飛機雖然在烏魯木齊因故障晚點了3個多小時,最終它還是徐徐降落在首都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