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我們粗暴地對待生活-生活
從我進大學讀陶瓷專業到現在已經有20年了,時間真的很可怕。我在讀書的時候特別不喜歡陶瓷,因為在那個時候,景德鎮滿街充斥的都是單調乏味的瓷瓶、瓷板,沒有一件能引起我的興趣。
后來我去了美國。在美國,我驚訝地發現美國陶藝家做作品的方式跟景德鎮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用很自由的手法讓泥土自由地展現。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泥土有很多種可能性。我是在學習陶瓷很多年之后,發現泥土和人性是相通的:泥土的柔軟可塑性以及脆弱,其實都和人性一致。
我在上課的時候,常常會對學生說:“你們怎樣對待泥土,泥土就會怎樣回報你們。”這就好像年輕人談戀愛,如果你對對方特別地忽視、冷漠,那對方一定會呈現出不好的狀態給你。
在美國時,有一天一個美國的朋友穿了一件T恤,T恤上面印了一行字:Clayiseverything。我們想一下,泥土真的是一切嗎?沒錯,世間萬物都從泥土中生發,最終又回到泥土。我被這句話點亮了,從那時開始,我特別尊重并且喜愛由泥土生成的陶瓷。
2011年我第一次去日本,因為我有兩件作品入選了金澤21世紀美術館的世界三年展。當時,我發現日本人尊重陶瓷的態度跟我們不一樣。他們的陶瓷器皿已經充滿社會的各個角落,不管是在東京最豪華的飯店里,還是在京都附近的小鎮信樂町的簡樸小飯店里,都在使用著特別具備美感的陶瓷器皿。
通常人們進入店里,服務人員就會端來一個大盤子,里面會有形態各異、質感不同的杯子,是用來讓客人喝清酒或者喝茶的。每當此時,我都會特別興奮,總是試圖從中挑選最美的那一個,同時我也認為,這種方法是對客人審美能力的一種考驗。
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先生說:“粗糙的物品容易引起人們粗暴對待生活的態度。”我覺得這句話是對器皿最完美的一個解釋。想一想,器皿是除了家人之外與我們相處時間最久的物件。一日三餐我們都要用到器皿,那器皿一定會給我們的性情帶來影響。
我在家里會用自己做的器皿,也用日本朋友的作品或者從世界各地淘來的。自從我用上好看的器皿,我就特別喜歡做飯,特別喜歡洗碗,還特別喜歡生活中的每一天。為什么我會特別愛洗碗呢?當水沖在器物的表面時,它會呈現出與平時不一樣的面貌,又是另外一種好看。
我的姐姐是一個理科生,有一天她去我家,看到我用的日本柴窯燒的器皿,說:“太難看了,怎么會有人用它?”對她,我特別難解釋什么是美丑。對我來說,器皿的美不是指漂亮,漂亮從字面上來說只是徒有其表;器皿的美,應該是經過生命掙扎之后呈現出的美好狀態。一件陶瓷器皿,從泥土到成型到干燥到施柚到燒成,這期間經歷的坎坷堪比人生。
最近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國家,認識了很多優秀的陶藝家,我愿意和大家分享他們的故事。
小路光男,日本人,悉尼大學的教授、博士生導師,他年輕時從日本到了澳洲。他是日本現代陶藝先驅八木一夫的第一個學生,悉尼最著名的Azuma日式餐廳的盤子就是小路老師的作品,日本皇太子訪問澳洲時,Azuma餐庁特別邀請小路老師做了一套器皿。
在小路光男老師家吃晚餐時,發現他的器物和食物搭配得十分美好。離開時,我對他說:“特別感謝您如此完美的晚餐。”他說:“這沒什么,我們家平時就是這樣吃飯的。”我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這樣的美食和美器的搭配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器皿可以反映一個人或者是一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并且也可以反映使用者的自身。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一個人持有的東西是他人格的部分呈現。”
小島修,最近這些年獲得了很多國際陶藝大賽的大獎,可是他的作品曲高和寡,他的生活其實很貧困,但又不愿意去做那些能夠迎合大眾口味的作品,所以,他只好在面包店打工。有一天在他的家里,我看到他3歲的兒子在用一個質感粗糲的柴窯燒的盤子在吃一塊蛋糕。當時我就想,美的教育其實是無聲無息的,這樣的小孩,他從小就知道什么是美的器皿。
石山哲也,他是日本年輕陶藝家中舉足輕重的一位,他的故事特別有趣。他父母是極端的基督徒,在石山哲也小時候就告訴他地球就要毀滅了,上帝就會來接我們去天堂了,所以不用努力學習。于是石山哲也就從小學玩到了高中。他非常喜歡陶瓷器皿,花很多錢去買,有一天他對自己說:“也許我可以試著來做。”這一試不得了,10年后他成了日本實力派的陶藝家。
澤清嗣是日本柴窯燒的代表人物,今年70多歲了。他使用的泥土是自己從山上采來再重新配置的,土質極其粗糲。我曾用他的陶土拉坯,還未成型手就被磨出血了。他通常做大型的作品,有的作品高達3米,有一天在工作室,我看到他在做一個杯子,先拉坯,再手塑,慢慢調整杯子的輪廓線,一個杯子竟用了30分鐘完成。這是一種和泥土對器皿的敬畏精神。
器皿關乎生活,一個時代的日用器皿能見證這個時代文明發展的高度。中國陶瓷器皿在經歷過宋代的優雅、元代的敦厚、明代的多彩、清代的精致,到了今天突然面貌麻木,盡管這種現象看上去令人沮喪不安,但實際上這個時段是中國陶瓷史上最令人期待的時段。正是由于審美及創作上的空白,才導致空間如此巨大,未知的領域遠比已知的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