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來信往的舊時代-人與社會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心《從前慢》
搬家,舊物件不難處理,該扔的都扔了。唯一讓我犯愁的,是一大摞舊信。
每次挪窩,都會隨手撕碎一些信件。面目全非、交情已絕的,就這樣逐一整肅完畢。剩下的,便是某一段時光的見證物,不愿再丟棄。
回想前通訊時代,寫信,發信,收信,讀信,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事情。家人,女友,同學……一個人的私關系體現在一封封信里。
郵遞員在那時可是天使的角色,他帶給人們各種消息。收信人隨之生出各種喜怒哀樂,信來信往滋生出人世間諸多悲歡離合?!蹲x者》雜志前不久出版了一本好看的故事集——《靈魂的馬車駛上高坡》,里面收有一則郵遞員的故事:美國有個其貌不揚的年輕郵差,因嫉妒一對戀愛中的可人兒,將男主角從中國云南抗戰前線發回的信私藏起來,盼信的淑女一天天憔悴,終至憂傷而死。臨終時,這個作惡者才將自己的罪孽和盤托出,期望得到上帝的饒恕。這是一個令人恐懼的故事,我們的命運有時就攥在卑微而瘋狂的人手里。
班級收發員、單位門房,都是我們曾經巴結的對象。你可以不諂媚上司,但不能不對掌握你信息源的人奉上笑臉。我當年在工人出版社工作時,轉業軍人出身的瘦黑收發員,對一干領導低眉順眼:“您的信。”對一般員工則親切地扯開嗓子喊一聲:“×××,取信嘍……”我甚少與此人來往,而我的信件又多,自然不會讓他高興,所以我的郵件總是慢半拍到手。
那時,掐指頭算信的走動時間。比如,給父母的昨天該到了,回信路上走一周,下周這個時間當能知道家里情況;女友的信今晚回,明天一大早付郵,航空件,三四天即可到達;寄給某報社的稿件已經十多天了,怎么還沒有被采用的消息?偶爾有一封海外的信飄來,誰知道在打開之前,已經有多少人仔細地審查過了。
讀信是最令人愉悅的。握著寫有“內詳”、蓋有郵戳的寶貝,獨自躺在床上,急切掃視一遍,再逐字品味,于想象中完成與伊人的交流。彼時,漢字是甜蜜的,芳香滋潤著渴望的心田。
堆在角落里的這摞信,跟隨我已有二十多年了。信封發黃,里面皆為舊日消息。不舍得丟棄,是因為親朋故舊仍可如此聚在一起。
“六點多從浴室走出來,迎面是棕櫚樹叢中的燈光,路上只有幾個人,雖是傍晚,卻很寧靜,我的情緒一下非常好。我感到北方的他在凝視著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至今仍在回味那首‘一只青蘋果游過事物之河/紅你枝頭’,越想越美妙。”(1987年)這是女友信里的話語,彼時,思念到不能自已,便奮不顧身趕到北京火車站,一路站到上海北站,那時特快也需要十幾個小時。她后來成為我的妻子。
散文作家葦岸在寫給我的信里這樣贊美賤內:“她溫柔無比,是你的幸福之源。”大約是1992年初夏,他邀請我們去昌平鄉村游玩——賞麥浪,騎自行車,諦聽鳥鳴。素食,清潔,執著于文字……這是他留在我記憶里的印象。海子自殺后,葦岸為傳播海子的詩歌四處奔波。他死于癌癥,其描寫人類與大自然關系的文字別具一格。
常年在渭河電廠工地施工的同桌T寫道:“別忘了在藍天之下、荒野之中,還有這樣一位不起眼的故友在時刻惦記著你……讓我們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為建設美好的祖國而努力!”(1991年)一場感情糾葛使他精神失常,從此進入妄想世界,被關在絳帳鎮上的精神病院。幾年前去探望他,見他一支煙接一支煙地吸,神情超逸,稱聯合國主席授權他組閣。
山西小學教師劉紅慶寫道:“十一月去太原,《上升——當代中國新生代散文選》和《再見,二十世紀——當代中國大陸學院詩選》都剛上市,問問行情,還不壞。我索性各買了一冊。”(1992年)這兩本書皆為我編選的“21世紀人叢書系列”。他后來入京,靠一支筆步入文壇,熱衷于講授、傳播晉中民間音樂。
四川姑娘阿溶在一張日本明信片上寫道:“我喜歡使自己簡潔一些,在看簡潔的書,并寫哲味重一點的詩歌。”(1992年)我出版了她的通信集《阿溶的新感覺》。她開過畫廊,后來上了作家班,再后來為房地產商做文案,安靜地生活在滬上。
父親在信里說:“夏收剛結束,現正忙于嫁接蘋果樹。你母親身體就是老樣子,血壓不穩,稍高就發昏。其他一切都好。”(1993年)土地名義上在農戶手里,種什么卻由鄉村干部說了算:忽而洋蔥,忽而果樹,折騰了一溜夠,官員們自上而下獲得了推銷種子、樹苗等等的提成,莊稼漢大多白忙活一場。母親走了快兩年了,墳頭青草正高。父親后來響應號召開廠,旋即又被深套其中。好在老人家想得開,總算渡過了難關,今年七十有三,鶴發童顏。
幺弟信中云:“荒草一般長大了,卻茫然無措。懼怕高考,準備參軍練就一副好身體。”(1994年)幺弟跟父親在造紙廠忙活過一陣,后來進京覓活,從給人開車到獨當一面,現在已經是一家公司的經理了。
正是這些舊日的信件,讓我覺悟:時間是假的。
信來信往,人人心里有一個盼頭,焦灼又甜蜜。一筆一畫地寫,一字一句地讀。朋友去英國讀書,我的夢里充滿了翻卷的海水,竟乘坐一架飛船抵達他的校園。隔絕導致無窮的思念,友情、愛情、親情往往會因澎湃的想象而發酵升華。如今的孩子恐怕想象不出那么一個漫長的時代了。
仍想把這些漸漸發黃的東西放在一起,無聊時隨手撿一封讀一讀,它們或可給予我前行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