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時間-生活
一天夜里,我與朋友有過這樣一段對話。當時,我們正在阿拉斯加的冰川上野營,抬頭便是滿天星斗。
“如果在東京也能看到這么多星星就太好了……工作到深夜,帶著一身疲憊下班時,隨便抬頭一看,宇宙仿佛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能在每天快結束的時候看到那樣的光景,是個人都會浮想聯翩吧。”
“假設你看到這樣的星空,或是美得讓人熱淚盈眶的夕陽,你會用什么樣的方法把風景之美與當時的心情傳達給心愛的人呢?”
“可以拍照啊,如果擅長畫畫,還能畫在畫布上給他看……不,還是直接告訴對方比較好。”
“我會把自己的變化告訴他。被夕陽之美感動,一個人會因為心緒的改變而漸漸改變,所以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是最好的方法。”
大自然會在人一生中每一個時期發出不同的訊息。無論是剛出生的嬰孩,還是即將離去的老者,大自然會向他們訴說各不相同的故事。
小時候有一天,我在家附近的空地看完連環畫后一路狂奔回家,生怕趕不上晚飯。那個絕美的黃昏,我至今無法忘懷。那時我如何看待時間,又如何看待周圍的世界呢?也許我雖然年幼,卻也在一天即將結束的悲傷中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是不可能永遠活下去的。那是孩子所特有的、出于本能的、初次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嗎?現在回想起來,我也經歷過好幾件讓我以不同的角度感知世界的事情。每一段體驗,好像都成了我來阿拉斯加之前的人生分歧點。
第一段體驗,來自我上小學時碰巧在家附近的電影院看到的一部電影,名叫《蒂科和鯊魚》。故事發生在南太平洋的塔希堤島,當地因旅游開發迎來劇變。與鯊魚為友的當地少年蒂科和來自歐洲的少女游客發展出一段青澀的戀情。這部電影為什么能吸引兒時的我呢?關鍵在于背景中那一望無際、無比蔚藍的南太平洋。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女主角名叫“狄安娜”,可見它對我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不久后,我便對北海道產生了強烈的向往。對當時的我來說,北海道是一片特別遙遠的土地。我看了各種各樣的書,然后在這個過程中對棕熊產生了無可救藥的興趣。當我在大都會東京的車廂里搖搖晃晃時,當我置身于你推我搡的嘈雜人群時,我會忽然想起北海道的棕熊。就在我生活的同一時刻,棕熊也生活著,呼吸著……此時此刻,有一頭棕熊在某處的山林中跨越倒地的大樹,強有力地前進著……我覺得這件事特別不可思議。仔細想想,這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在十多歲的少年眼里,這點小事都是觸動心弦的。我心想,自然可真有趣,世界可真有意思啊。那時我還無法把這些念頭轉化成語言,但那應該就是“萬物平等共享同一條時間軸”的神奇吧。在那一刻,世界不再是干巴巴的知識。我雖然還小,卻在感官層面第一次真正把握住了世界。
幾年前,有一位朋友發表了一段異曲同工的感言。她是個編輯,在東京過著十分忙碌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星期的時間,跟著我一起出海拍攝鯨魚。對前一天還在東京忙到深夜的她而言,阿拉斯加東南部的夏天與海景,就是赫然出現在她眼前的異世界。
一天傍晚,我們遇見一小群座頭鯨。我們坐著小船,慢慢跟在一邊噴水一邊前行的座頭鯨身后。距離那么近,我們甚至能感覺到鯨呼出的氣息。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情景啊——四周盡是冰川與茂密的原始森林,在悠久的時光大潮中,所有的自然元素和諧共存,生生不息。朋友靠著船舷,沐浴著徐徐微風,凝望著奮力前行的鯨群。
就在這時,一頭鯨跳出海面,巨大的身軀飛上半空,靜止片刻,又沿原路落下,把海面生生劈開。那畫面如此震撼,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
不一會兒,大海重歸平靜,鯨繼續強有力地游動,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這種行為被稱為“鯨躍”,我見過好幾次,卻從沒有這么近距離地觀察過。人類總想解釋動物的每種行為,但到頭來我們還是無法理解鯨到底想通過這種行為表達什么。它也許只是想感受一下海面的風,也許只是想隨便跳起來試試看罷了。
眼前的光景讓我的朋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必打動她的并不是取景框中的巨大鯨魚,而是大海的廣闊,以及生活在此的鯨魚的渺小吧。
很久以后,她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雖然東京的工作很忙,但我很慶幸自己去了這一趟。你問我為什么慶幸?因為這次旅行告訴我,當我在東京忙得團團轉的時候,也許在同一時間有鯨魚沖出阿拉斯加的海面……回東京后,我思考了很久,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此行的收獲。我想來想去,仍然覺得根本說不清楚。”
我們一天天地活著,而就在同一時刻,另一種時間也的的確確在緩慢地流動。能不能在日常生活中用心的一角惦記著這一點,必定會給人帶來天壤之別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