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寶齋的非常生存道-視野
幸運兒
如今已經89歲的侯愷,是榮寶齋公私合營后的第一任經理,他也是榮寶齋歷史上任期最長的經理,一直到1985年離休。
頭30年,榮寶齋經歷了諸多變數。
畫家米景揚1956年進入榮寶齋工作,從學徒做起,一直做到榮寶齋的副總經理,1998年退休。米景揚特別感謝自己的榮寶齋歲月。即使是在最打擊文化單位和知識分子的“反右”和“文革”期間,榮寶齋一直擁有相對寧靜的日子。這段日子,成就了他。
1957年春夏間,全國先是搞大鳴大放,接著便風向一轉,開始“反右派”斗爭。當時正在榮寶齋編輯室工作的米景揚記得很清楚,許多書畫家如王雪濤、徐燕孫、汪慎生、啟功……都被迅速地打成“右派”,他們工作和生活也迅速陷入非常悲慘的境地,他們的周遭也是人心惶惶。
但擁有董壽平等諸多書畫家的榮寶齋,卻一個“右派”都沒有。
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榮寶齋接下了為北京的十大建筑的美化和布置任務。最著名的就是人民大會堂的大型壁畫《江山如此多嬌》。1959年,榮寶齋又代表中國參加聯邦德國萊比錫國際圖書博覽會,木版水印展廳獲得綜合金獎。
“文革”爆發后不久,北京城幾乎其他所有歷史文化傳統的東西,所有認為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相符合的東西,都被視為“四舊”,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摧毀和破壞:皇家園林、寺廟、孔廟、文化遺跡……
榮寶齋再次幸運。一開始,榮寶齋就被紅衛兵定為要首先砸掉的“黑畫店”,但榮寶齋實際上并沒受到沖擊,榮寶齋價值連城的資料室、收藏的歷代書畫、文房四寶都完好無損。
1974年,橫掃中國美術界的“黑畫事件”爆發,豐子愷、林風眠、李可染、李苦禪、黃永玉、黃胄、葉淺予、張樂平、潘天壽、傅抱石、蔡若虹、華君武、羅工柳、張仃……幾乎無一幸免地遭受批判,甚至連在1957年就去世的齊白石,也成了主要的筆伐對象。
榮寶齋是這些畫家和他們作品經常出入的地方。它不但沒有受到沖擊,還能時不時地接濟自己的一些老友們。
絕境
侯愷并不覺得榮寶齋是個幸運兒,他坦率地告訴記者,自己走馬上任初期,就把剛剛公私合營的榮寶齋新記帶入絕境。
侯愷出生于山西左權縣,15歲就投身抗日烽火,后來考入解放區的魯迅藝術學院學習美術,新中國成立后,他在國家出版總署牽頭成立了木印科,任科長。
榮寶齋最知名的技藝是木板水印,在決定公私合營后,算是行內人的侯愷被委派為總經理。
榮寶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齋南紙店——北京琉璃廠一家靠賣各類紙張等文房四寶為生的店子。因為宣紙、徽墨、端硯、湖筆等文房四寶都產于南方,人們習慣把經銷這類東西的商店叫南紙店。從松竹齋時期,它的木版刻印技藝就非常有名。乾隆年間,松竹齋到達鼎盛時期,內廷官文用紙、朝廷的考試用紙都專門由松竹齋提供。
1894年,松竹齋改名為榮寶齋。
榮寶齋雖然后來經營有方,一躍成為琉璃廠最大的南紙店。魯迅、鄭振鐸委托榮寶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箋譜》和《十竹齋箋譜》更是讓榮寶齋聲名遠播。
不過,戰爭毀掉了一切。內戰開始后,在琉璃廠經營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店紛紛倒閉關張,到了1948年初,已經寥寥無幾。榮寶齋從1947年開始就開始開不出年終紅利,到了1949年已經負債累累,山窮水盡了。
1950年公私合營時,侯愷盤點了榮寶齋的家底:“存貨純屬舊存滯銷的陳底貨,連破痰盂爛板凳都帶上,總共折合現幣也不到八千元。”
不僅如此,侯愷對榮寶齋原有的那一套很不感冒,無論是經營的書畫文玩,還是店堂的布置,他都覺得別扭,“太不革命”了。
于是,他動員職工重新布置當時的門市:在柜臺的一端擺上列寧的半身石膏像,另一端則放上毛主席像;在迎面的墻壁上,懸掛著由他親自繪制的馬、恩、列、斯、毛和高爾基、魯迅的頭像;原先門市的墻上掛滿了名人字畫,以齊白石的花卉為多,他要求全部換上領袖像、連環畫和新畫冊。
對于柜臺和櫥子里擺放的書畫、文房四寶等物品,侯愷也不高興:“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于是,廉價的文化用品、文具、新年畫、人民畫報、蘇聯畫報、連環畫、小人書取代了老古董。榮寶齋看上去一派新氣象。
侯愷認為,新記當然要堅持毛主席提出的為人民服務的方向,經營的項目要和人們生活實際需要相符合。過去那些詩箋信箋、條屏字畫,工農大眾根本不欣賞,也因價格昂貴欣賞不起,對新民主主義教育起不到任何作用,不應該再經營。
令侯愷始料未及的是,榮寶齋新記卻沒能因此新生:小人書到了孩子們手里要么很快就成為一堆爛紙,要么大量丟失,其他很多“新”商品也丟失嚴重;新記不再有任何經營特點和優勢,員工的特長和優勢也施展不出來,怨聲載道,經濟上進一步陷入困頓。
到后來,榮寶齋新記連員工日?;锸扯紵o法保證,只得采取集體伙食制。大家每天都只能吃著一點切面條和一鍋小米飯度日,連燒飯的煤都只能一塊兩塊地買。
其實,新記開張那天,侯愷已經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一些文化人慕名到榮寶齋參觀。多數人對榮寶齋經營的內容都不太滿意。老舍就對陪同參觀的侯愷說:“我看這不像個文化老店,很像個雜貨鋪,就缺油鹽醬醋茶了。”
老舍這番不冷不熱的話,讓侯愷臉直發燒。員工背地里開始說一腔革命熱情的侯愷,就是個“山溝里爬出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
侯愷開始對自己的經營方針和內容產生了懷疑。下班之后,他經常帶著一身的疲憊,跑到冷清的天壇祈年殿前的石板甬道上躺著,望著天冥思苦想。華君武等朋友們知道他的這一窘相之后,戲稱天壇前的甬道石板為“侯愷發愁處”。
侯愷描述28歲的自己,成天面容憔悴,頭發也愁成花白,儼然一個老氣橫秋的小老頭。
遠離群眾的好處
革命軍人出身的侯愷,不允許進入新社會的榮寶齋在自己手里垮掉。
侯愷當時的搭檔是私方派出的代表、副經理王仁山。王仁山從1926年就是榮寶齋的掌柜。在王仁山手下,榮寶齋曾經非常輝煌,擁有南京、上海、天津、武漢等多家分號。
在和王仁山多次交流后,侯愷決定放棄自己那套經營理念。他意識到,要想讓榮寶齋繼續活下去,只有一條路可走——學習榮寶齋過去的經營理念,繼承、保留、發揚民族傳統文化。
分管榮寶齋的國家出版總署副署長薩空了也認同侯愷的辦店方針——保留、繼承、發揚我國民族傳統文化,以其獨特的木版水印技法,復制富有民族風格的書畫,同時經營一些歷代書畫藝術品,對內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對外增進國際文化交流。
想通之后,看到進價只有幾塊甚至幾十塊的字畫被賣到幾千幾萬塊時,侯愷也變得十分坦然了。這不是投機倒把,價格是國家定的,賣畫的收入絕大部分都是要上交國庫的,榮寶齋這就是在為工農大眾服務,只不過這種服務是間接的。
從建國初期,一直到1980年代初期,來榮寶齋買木版水印和字畫、文房四寶的,以外國人和國內的高級知識分子、領導人居多。普通老百姓很少踏足。侯愷感嘆:“普通老百姓,能吃飽飯就不錯了,誰有閑情雅致到你這里來買什么畫喲。”
那時候,很多人都已經淡忘了西琉璃廠的榮寶齋,連自小愛畫的米景揚也只是在1954年初冬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才知道榮寶齋這個名字。
普通人對榮寶齋的不太關注,也成全了它。
保護者
“文革”開始后,“軍宣隊”入住榮寶齋,榮寶齋被迫改名為“人民美術出版社第二門市部”;1971年,“軍宣隊”干脆宣布撤銷榮寶齋。
很快,總理周恩來在當年的全國出版工作會議上,特別提到了榮寶齋,他建議將其保留下來。
在周恩來看來,榮寶齋的木版水印是一門很好的技術,在國際上也有影響力。他還曾對有關人士表示,榮寶齋給毛主席印制的送給外國元首的賀年片很好,主席很滿意。
主管外交工作的周恩來很清楚榮寶齋在國際文化交流上的價值。1952年,由新中國召集舉辦的第一次國際性的大型會議——亞太和平會議在北京舉辦。在這次會議中,榮寶齋被指定為與會的37個國家和地區的代表及工作人員制作包括《十竹齋箋譜》、《齊白石畫集》、《中國剪紙》、《敦煌壁畫選》等木版水印的禮物。
榮寶齋準備的禮物,果然受到外國友人的高度評價和熱情追捧。
從此,榮寶齋成為指定的“涉外單位”,前來參觀和購物的外賓和海外華人絡繹不絕。榮寶齋的木版水印出版物也開始出口。
一些高級官員對字畫的喜愛,也幫助了榮寶齋保全自己。
侯愷在任的時候,榮寶齋晚上也必須要開門,因為很多領導人下了班之后,就喜歡跑到榮寶齋來。像鄧拓,只要有空,晚上下班,也必然要到榮寶齋“報到”,又是寫字,又是賞畫,經常一待就到半夜。
有一次,榮寶齋收購了一幅清代畫家楊涵的《竹子》,但對楊涵這個人,負責收購的人了解并不多。康生知道后,專門來榮寶齋看了畫。回去后,他親自為楊涵寫了個小傳,又上門交給了榮寶齋。
高級官員對榮寶齋字畫古玩的喜愛,也讓榮寶齋人腰桿子硬了不少。
“反右”時,侯愷壓根就不理那些來抓“右派”的人,“我做黨政一把手這么多年,自己單位的情況還不了解?沒有就沒有!”
“文革”時,榮寶齋被批不為工農兵服務,一個工人站出來反駁,偉大領袖毛主席用的信封、信紙以及送給外國元首的賀年卡就是榮寶齋印的,為毛主席服務難道不是為工農兵服務?
“絕大多數人都經歷了解放前的風雨飄搖,好不容易有個安穩的環境,能靜下心來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誰愿意亂呢?”侯愷說。
“文革”結束后,榮寶齋“到底該為誰服務”的命題徹底消失了。這個經營古玩字畫的老店,拋掉了一切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