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巴黎書店-文苑
塞納河上,巴黎岸邊,那艘??苛?1年的書船突然起航了。書船主人佩爾杜先生有口皆碑,他獨自經營著這家名叫“水上文學藥房”的書店,自稱“文學藥劑師”。他與人為善,個性執拗,會通過眼睛、耳朵和直覺,辨認出每一個靈魂所欠缺的東西,然后再把自己視為“解藥”的書賣給對方。
1
下一位顧客是個英國人,他問佩爾杜:“我最近看到一本綠白色封面的外版書,有譯本了嗎?”佩爾杜猜測他說的是一本17年前出版的經典著作,然而最后他賣給了這個男人一本詩集。然后他幫送貨員把一箱箱他訂購的書從手推車里搬到船上,又為一位有點兒狂躁的小學教師找了一堆最新的少兒讀物,小學就在塞納河的另一岸。
佩爾杜為一個小女孩擦掉了鼻涕,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讀《黃金羅盤》。女孩勞累過度的母親分期付款購買了一套30本的百科全書,佩爾杜幫她填好了退稅表。
母親指了指女兒:“我這個奇怪的孩子想在21歲前讀完所有的書。我說好吧,可以給她買這些百科……百科……哦,就是這些參考書。但代價是她以后就沒有生日禮物,也沒有圣誕禮物了。”
佩爾杜對著那個7歲的女孩點了點頭以示贊許,女孩也真誠地對他點點頭。
“您覺得這正常嗎?”孩子的母親焦慮地問,“在她這樣的年紀。”
“我覺得她勇敢、聰明,并且正確。”
“只要別讓男人覺得她聰明過頭就是了。”
“對那些愚蠢的男人來說,她的確是聰明過頭了,夫人。但是誰會想和他們在一起?一個愚蠢的男人會毀了一個好女人。”
女孩的母親不再盯著自己顫抖而發紅的雙手,她驚訝地抬起了頭。
“以前怎么沒有人告訴我這些呢?”她問,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這樣好了,”佩爾杜說,“再選一本書給你女兒作生日禮物吧。今天是‘大藥房’的優惠日,買一套百科全書送一本小說。”
女人馬上接受了他撒的小謊,然后嘆了口氣:“但是我的母親還在外面等我們。她說她想搬進養老院,說我不應該再照顧她了。可是我不能這么做,您說呢?”
“我去照看你的母親,你來選一本書作禮物,怎么樣?”
女人對他感激地笑笑,找禮物去了。
佩爾杜為女孩的祖母送去一杯水。她站在書舫外面的堤岸上,不敢走過舷梯。
佩爾杜很了解年長者的這種不信任心理。他有許多70歲以上的客人,他會走到干燥的陸地上,或是這位老太太現在坐著的鐵制長椅邊,為他們推薦書籍。年歲越長,老者越是想要保護他們過去的好日子,不讓任何事情損害他們所剩無幾的時光。這就是他們不再旅行,他們砍掉屋外的老樹,以免樹木倒下砸到屋頂,他們不再一步一挪地走過河流上方5毫米厚的鋼制舷梯登上書舫的原因所在。佩爾杜還給老祖母帶了本雜志大小的書籍目錄,讓她用這本冊子扇風驅暑。老太太拍了拍身邊的位子,邀他坐下。
2
她讓佩爾杜想起自己的母親麗拉貝兒,或許是因為她那雙警覺而聰慧的眼睛。于是他坐了下來。塞納河波光粼粼,頭頂的天穹湛藍,散發著夏天的氣息。街道上車輛的喧囂聲從協和廣場方向飄來,沒有一刻的寧靜。在7月14日之后,這座城市中的人會稍微少一些,那時巴黎人紛紛涌至海邊和山區度假。但就算是那時,巴黎仍然是喧嘩貪婪的。
“你有時也會這樣嗎?”老祖母忽然問,“翻看去世之人的舊照,看看那些面容是否透露出他們即將死去的跡象?”
佩爾杜先生搖搖頭:“不會。”
老太太用布滿老年斑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打開項鏈上的吊墜。
“這是我丈夫。照片才拍完兩個星期,他就不行了。忽然之間,就只剩我這么一個年輕女人,家里空蕩蕩的。”
她用食指撫摩著丈夫的相片,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看起來多輕松啊,好像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實現。我們看著鏡頭,以為一切都會這樣繼續下去,但隨之而來的只有——你好,長眠。”
她停了停,說:“我呢,從此就不再讓任何人給我照相了。”她把臉轉向太陽,“你那兒有關于死亡的書嗎?”
“實際上有很多,”佩爾杜說,“關于衰老,罹患絕癥,最終緩慢、迅速或孤獨地死在醫院病房的地板上。”
“我常疑惑為什么人們不多寫一些關于生活的書。人終有一死,但能有幾人真正生活過?”
“你說得沒錯,夫人,關于生活確實有太多可說的——跟書生活,跟孩子生活,初涉世事的生活。”
“那就寫一本吧。”
好像他能給任何人提供任何建議一樣。
“我其實更想寫一本關于人類常見情緒的百科全書。”他坦承道,“從字母A代表的‘讓人搭便車時的焦慮’,到字母E代表的‘早起者的自鳴得意’,一直到字母Z代表的‘對隱藏腳趾的熱衷,或對于別人看到你的腳會毀了他對你的愛的恐懼’。”
佩爾杜奇怪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人講這些。
老太太拍拍他的膝蓋,他立刻打了個冷戰:肢體接觸是危險的。
3
“一本情緒百科全書。”她微笑著重復道,“我明白那種關于腳趾的感覺。常見情緒大百科……你知道德國作家埃里希·卡斯特納嗎?”
佩爾杜點點頭。1936年,在歐洲陷入黑棕色的陰霾之前,卡斯特納出版了《抒情藥箱》。他有一只“詩歌藥柜”,里面都是他的作品,這本詩集就是其中之一。“這本選集是旨在治療私人生活疾病的藥方,”詩人在前言中寫道,“它主要采用順勢療法,處理了生存中的小恙與惡疾,并利用‘治療內心的通用藥方’幫助人們康復。”
“卡斯特納是我將書舫命名為‘水上文學藥房’的原因之一,”佩爾杜說,“我想排除那些不被人認為是病痛,也永遠不會被醫生診斷出來的困擾。所有這些細微的感覺和感情,沒有醫生會感興趣,因為它們微不足道,難以名狀。比如,又一個夏天接近尾聲時襲來的感覺;或是當你領悟到時日無多,不能用一生尋找心屬何處的遺憾;又或是發現一段友情并不如你所想,你不得不繼續尋找人生伴侶時那種淡淡的憂傷;還有生日早晨的憂郁,對童年時光的懷念,諸如此類。”他回想起母親曾向他吐露,她被一種無藥可醫的痛苦折磨著。她曾說:“有的女人只會看其他女人的鞋,但從不看她們的臉;有的女人會直視其他女人的臉,偶爾看她們的鞋。”她更喜歡后一種女人。前一種女人流于外表、衣著,卻對她指指點點,讓她備受歧視。
正是為了緩解這種難以言說卻真實存在的痛苦,他買了這艘船,一艘名為“露露”的工作船,他親手把它改裝成現在的樣子,并在船里放滿了書——書籍是靈魂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苦痛的唯一解藥。
“你應該寫,為文學藥劑師編寫這本情緒百科全書。”老太太坐直了些,變得活躍起來,生氣勃勃,“在字母C下面加上‘對陌生人的信任’——坐火車時把自己的事對一個陌生人坦言相告,比對自己家人說得還多的那種奇怪感覺。在字母G下面加上‘孫輩帶來的慰藉’——那種生命延續的感覺……”她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對隱藏腳趾的熱衷——我就有這種感覺。但是他喜歡……他終究是喜歡我的腳的。”
祖母、母親和女孩離開后,佩爾杜心想:賣書人的工作是照顧書,這是個普遍的誤解。
他們在照顧人。